作者:微社区 时间:2021/3/14 21:26:25 热度:640
明代中叶之后,广东人已经形成了一种尊陈(白沙)的风气。(资料图/图)
(本文首发于2019年5月9日《南方周末》)
十五年前,第一次去台湾,到台南孔庙游览,颇惊讶于此地孔庙文化与文物保存的完整,看完了正殿,两边配殿顺路而下,我看到了配祀孔子的历代先贤之中,唯一的广东先贤陈献章牌位。不由得有点兴奋,告诉同行的友人说,看,那是我们广东的新会人。
宋代之后,祭祀孔庙逐渐形成了一套严格的规矩,其中各省的学宫有乡贤祠,各省可上报朝廷,将过世的本省先贤牌位送入祠中祭祀,然而乡贤只限于本省,但是由朝廷颁布的配享文庙,则是全国性的事件,选录极为严苛,明清两代,广东入祀者仅得陈氏一人,可知这是多重要的人物。
陈献章在广东,更多知道的是他的别号陈白沙,白沙是新会的一处山下的村落,以村前小河中有洁白如雪的沙而得名。白沙村出了岭南大儒,先生又长期隐居此地教学授徒,大家都叫他白沙先生。他在世的年代,知名度已经很高,广东各地乃至外省的学者,都有执弟子礼来求学的。然而终其一生,陈白沙都只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教书先生,他的清贫一生与他的后世影响完全不成比例。明代中叶之后,广东人已经形成了一种尊陈的风气,他的学说被多次印行,他的地位越来越高,甚至他创制的茅龙笔书法,也成为一种影响广东书坛多年的风气等等。江门新会一带尊陈的风气更盛,完全可以说明清以来广东已经形成了一种“白沙文化”,是以陈白沙与其众弟子为中心的一种地方文化崇拜。
黎业明先生最近整理的三大册《陈献章全集》,则是一部前所未见的陈白沙文献汇编,说未见,是指这部全集与此前所编各集不同。前面说到,陈白沙在世的时候,就已经有人为他编诗集,这次整理就参校了存世最早的弘治九年《白沙先生诗近稿》,是中华再造善本的本子,一直到乾隆时期,广东人先后为他印了约有十个版本的诗文集,还不包括其他选本和未留存的。此前中华书局出版的《陈献章集》,远不如此全集的广博,更可贵的是编者除了校勘各版本异同,还在第三册中收录了他所见到的明清有关白沙的各种文献,所以说这部书应该算是陈白沙文献的一部汇编。
《陈献章全集》,黎业明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资料图/图)
此前笔者对陈白沙说不上研究,也只是涉猎一点他的文献文物,除了收藏一点他的书法牌匾,也收有一两种他的诗文集,但是看到这本全集的版本参考范围之广,确实有佩服之感。顺带说一下,清代白沙诗文集目前通行的只有两种版本,即顺治本和乾隆碧玉楼本,后者笔者藏有两套,印刷年代明显有早晚。读者可能奇怪为什么乾隆之后到民国时期都不再编印了呢,其实答案在于新会一带有很重视印本地乡贤书的传统,只要做好了版子,能一直印很多年,有破损即补刻或局部重刻即可。所以很多号称明版的新会诗文集很可能都是后印。碧玉楼版以其完整和写刻体为读书人所喜欢,因此广为流传。
看过这部全集,我之前的一些想法也逐渐清晰起来,即陈白沙的“神”化过程。如前所述,陈白沙出身普通,没有任何家世背景,最高的功名只是举人,考了多次进士都无功而返,甚至做过的最高官职也只是国子监的一个小小职员,最后还是一篇辞官的疏表感动了宪宗皇帝,赏赐了一个“翰林院检讨”的虚衔,从此回家教书侍奉母亲。陈白沙的履历如此低微,比起与他齐名的明代大儒,王阳明就不用说了,就是陈的弟子们,官也远比他大,功名也高得多。
陈白沙在世时,扶助他的贵人,主要是他的老师吴与弼,与赏识他学问的国子监祭酒邢让令,广东巡抚朱英等人。在明代,功名出身才是读书人的正途,学问再高,没有功名与官位,官僚们也总是看不上眼。陈白沙本人的性格,从他的诗文可以约略看得到,他属于那种典型的广东读书人,低调,怕应酬,甘于乡居,只喜欢和弟子们谈论学问,从他对弟子的训诫中,大约还能看出他私生活的苦行来。这样一位乡间学者能成为一代儒宗,确实是岭南文化史上值得探究的大题目。
这部全集的附录足占全书的三分之一,提供了很多有用的史料,可以了解陈白沙被神化的过程。心学在明初并不是学界主流,由陈白沙所倡导的心学,到了他的学生辈,才被发扬光大。从道光间阮榕龄所编的《白沙门人考》可知,他的弟子多数是广东人,其中不少是大官,例如三部尚书湛若水,太师梁储,太史黄佐等,都是明代重臣。这些学生与再传弟子,对陈白沙的学说与知名度起到很重要的推广作用。明代影响最大的另一位思想家王阳明,虽然官做得大,功劳也比陈不知高多少,但弟子却远不如陈的出色。
白沙对于功名从热衷到看淡,最后隐居谢绝征聘,然而他的学生们大都积极仕宦,并且不断推广白沙心学。万历初年,终于由大学士申时行牵头,上奏神宗获得御准,将陈白沙、王阳明和胡居仁三人附在薛瑄之下,入祀孔庙祭典。申时行的上疏还怕神宗看不懂深奥的哲学,精辟地总结说,王阳明主致知,而陈白沙主静,都是应当提倡的思想。这是对陈白沙整体心学的一个很好的概括。
从明清两代不断增补的传记、碑文中,也可以看出陈被神化的脉络,甚至不乏脑洞大开的小说描写。例如对白沙临终情景的描写,其弟子如张诩等已经很详尽,道光时阮氏所撰的《年谱》中却敷衍出“殁之日,顶出白气贯天,勃勃如蒸,竟日乃息”之类的描述。又如白沙少年时曾梦见自己能弹奏一张石头做的琴,后人又误以为他真是古琴家,于是很多传世古琴纷纷刻上白沙子的铭文,而且多刻以“龙吟”“虎啸”之类的名字。求诸诗文集中,我们无法找到白沙真正自己弹琴的证据,若古琴之音果然若“龙吟虎啸”,徒令听者毛骨悚然而已,又岂是推崇“静”学的白沙所应有?凡此种种,虽然裹上了不少神话色彩,却是研究广东人的白沙情结好材料。
广东地处天南,难得出现一位影响全国的大儒,想起当年我指着先生的从祀牌位告诉友人“那是咱广东人”的神色,自然能理解历代粤人推崇先生的情结所在了。
梁基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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