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角逐下的宋庄艺术生态危机

“昨天又遭遇断电的通知。”艺术家陈燕子在微博上贴出因房东单方面提高水电煤气费以示不平。

“煤气改道需要上缴10万。”上周记者到宋庄走访正好碰到画家伊灵，他曾是老圆明园艺术家，后因圆明园解散搬迁至宋庄，在离艺术评论家栗宪庭不远的地方盖起了自己的画室，最近却因水电费上涨备受困扰。

与栗宪庭大院相邻而建的还有方力钧、岳敏君、杨少斌等艺术家的“豪宅”，坐落在宋庄美术馆的后街。这些位居金字塔尖的艺术家是最早落户宋庄的艺术家，可说是见证了宋庄的兴盛、繁荣，也分享到了艺术带来的财富神话。不过，目前除了岳敏君，其他几位大佬早在几年前就不居住于此了，而是把房子出租了出去，除了躲避干扰也害怕不同来历的人索画。

离这些艺术聚居区不远的地方就是拔地而起的一幢幢高楼，但上面都挂上了触目的白布条：“小产权房，一律不准出售。”让人费解的是远处在建的商品房却没有被叫停，而是刚盖好的一幢幢房子都被当地政府围上了白布条。

如今，小堡村的主街道两旁全是拔地而起的商业楼、艺术交易大厦、画廊、国际艺术机构、艺术园区、餐厅，还有林立的地方画院。即或是小堡村后街，几乎也被地方画院、佛、道教馆和一些国画家的“土洋楼”所占据(有艺术家把这些楼称作碉堡，因为看上去没有一点艺术感，而是一种土财主的炫耀)，前卫艺术家工作室则被挤到了一些偏僻角落，据介绍，大部分艺术家早在2008年前就搬离至大兴庄、辛店、北寺等更僻远的一些村庄了。

“从硬件上来说，艺术重镇宋庄的规模已经成型，但软件却越来越匮乏。”艺术评论家栗宪庭早在几年前就表现出了这一隐忧，“宋庄未来的问题一定是硬件与软件不相称的问题。”随着资本的大举进入、文化地产的相继开发，使得很多艺术家搬离宋庄或者向更僻远的地方聚集，宋庄的矛盾也就日益凸显了出来。

与外界纷繁变化相比，内在的变化则让艺术家更为不安。栗宪庭作为宋庄艺术的一面旗子，他被当代艺术家尊奉为“教父”，在宋庄一直扮演着“乡绅”的角色，曾参与宋庄艺术区、艺术家生活区、宋庄美术馆的规划。当艺术聚落升级为艺术园区，宋庄镇政府成立宋庄艺术促进会，栗宪庭出任副会长，调解政府、当地居民与艺术家之间的关系，这无疑起到了平衡力量的作用。

让人意外的是，今年6月份，栗宪庭在宋庄举办的“第九届北京独立影展”，放映不到三小时，突然遭遇拉闸停电，影展被迫中断。“一个越来越强烈的信号是，宋庄可能要动一动了。”很多艺术家在微博留言。

7月6日，“老栗电影学校培训班” 负责人被请去喝茶，预计7日开课的“电影培训班”学员晚上则被警察带走，他们被要求遣返。

更令人不安的消息是，通州区公安局与宋庄镇政府发出告示：利用三个月的时间(5、6、7月)对宋庄镇27个村的艺术资源进行调查。艺术家兼评论家杨卫认为，这是下一个圆明园预兆，为此他对宋庄何去何从充满忧虑。

两个宋庄的矛盾

杨卫曾经历过圆明园时期的“艺术去体制化”，当时一批职业艺术家，纷纷离开学院、机关尝试“市场化生存”，把圆明园当做精神家园，最后却遭到驱逐。

杨卫说当时他们急需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1994年，他们找到宋庄，主要是因为这里的房租便宜，离市区比较远。“记得第一天到宋庄从小堡村下车我们走了一天的路。当时的小堡村很荒凉，离车站很远，交通十分不方便，但大家都很兴奋，觉得终于有一个地方可以结束流浪的命运了。”

鉴于圆明园曾因租房引起的遭驱逐的屈辱感，宋庄可以花2万多元买一个院子，很多艺术家尽管没钱，却通过亲戚、朋友、家里凑钱的方式买下了农民的院子。到了1996年，这里已聚集了300多位艺术家，到2000年初，这里已聚集成为3000位在册的艺术家聚落，并带动了餐饮、艺术机构和商业的发展。随后，音乐人、作家、媒体人、画商也聚集于此成为一个生活区并向周边村庄扩散。杨卫说这是宋庄不同于其他艺术园区的地方，这是一个自然形成的过程，而不是靠规划产生出的艺术园区。早年来这里的艺术家从事的多是先锋艺术创作，多是为艺术理想而来，只是近年来发生了很大变化。目前，宋庄的艺术家已达上万人。地价、房租每年都在增长。

1995年前后，中国当代艺术进入世界拍卖市场，他们屡创高价然后带动了中国艺术的收藏热，中国当代艺术被西方认为是了解中国当代经济、文化的一个窗口，“当时有无限的机会，因为市场格局还没有完全形成。”杨卫认为张小刚、方力钧无疑起到了榜样的作用，让很多年轻人涌入到宋庄。

2005年，宋庄举办第一届艺术节，集体展出宋庄艺术家的作品，当时没有敞亮宽大的展厅，艺术家的作品集中在小堡村大街上展出，自然中充满了活力，引起外界关注，小堡村开始作为一个文化品牌进入国际视野，随后宋庄被划入国家十大艺术产业园区之首。

杨卫曾作为宋庄艺术促进会的艺术总监，参与策划了前几届艺术节展览，他把这一时期的宋庄称为艺术家与宋庄的蜜月期：“主要原因是前宋庄镇委书记胡介报是个有文化理想、具备艺术家式浪漫气质的地方官员，他希望把宋庄建成美国的SOHO区，胡介报的一点点冒险精神正好与艺术家天生喜欢冒险的精神不谋而合，所以他们开创了宋庄的繁荣。”

在胡介报的推动下，宋庄艺术促进会虽然是一个半官方组织，但它可以起到平衡官方与艺术家利益桥梁的作用，所以宋庄当时的一些矛盾都可以得到化解，即或是2008年，因宅基地禁止买卖，在当地农民与艺术家爆发的冲突中，促进会积极斡旋，最后以补偿农民费用以留住艺术家的方式化解了矛盾。而随着宋庄镇政府管理层换届，半官方背景的促进会完全变成了民间组织，这就失去了它的意义。杨卫解释说，当初成立促进会就是为了协调艺术家、当地居民、镇政府之间的关系，如果起不到沟通三方的作用，一个单纯的艺术民间组织就没有什么价值，因为艺术家之间不需要什么协调。

杨卫说，其实宋庄一直就存在着“两个宋庄的矛盾”，那就是宋庄当地人的宋庄和艺术家的宋庄的定位问题，当地人觉得自己是这里天然的主人，艺术家把这里当做自己的“精神家园”，当初他们为了结束流浪，花高价买院子、买地盖房子，然后把院子规划成生活、工作理想的居所，结果因为“没有私有产权”，艺术家的居所随时可能被收回。

杨卫说“流浪”或许就是艺术家的宿命。当初，宋庄需要艺术家来完成宋庄品牌建设，当艺术家与当地人发生口角、纠纷时，镇政府管理层从利益角度会站在中立的立场，而一旦宋庄品牌已经形成，宋庄土地规划完成，艺术家的作用就不那么明显了，缺少艺术促进会这个中间桥梁，艺术家与当地人的冲突就会明显升级。杨卫表示，对宋庄未来不容乐观，因为说到底艺术家还是外来者，他们不具有任何话语权。除此之外，当代艺术的利益格局已经形成，目前处在市场利益格局底端的艺术家除了应付外界的变化，他们还要为生存权奋斗，理想主义自然会被市场消解掉。

宋庄精神已经丧失？

“房租又上涨了。”艺术家唐建英是目前住在小堡村坚持实验艺术创作不多的几个艺术家之一了，很多同道因为房租压力已搬到了宋庄周边的几个村庄或者离开了宋庄，他的工作室周边都是餐厅、国画院，“宋庄已经不好玩了。”他感到一种未曾有过的孤独和失落，不是对自己坚持的艺术理想的质疑，而是对原创空间在一点点被商业蚕食的担忧。他说去年只卖了几幅画，金融危机使得外商退出了中国市场，而逆市成长的中国画商却很少认同中国当代艺术的价值，他们的审美还停留在祖辈们的趣味中，一种对传统绘画、古玩的偏执爱好，而很多机构借助“文化复兴”的话语，推动着中国书画规模化发展，使得先锋艺术成了边缘中的边缘。

目前宋庄有几百家美术机构、30多家美术馆，在栗宪庭看来，宋庄艺术生态已经建立起来，但他当初的理想是在宋庄建立起艺术生产、展示、学术、机构，一条良性的艺术生态链条，在提高大众审美的同时也让中产阶层能消费得起当代艺术。

显然，这是一个需要花费时日建造的系统性工程，资本往往没有这样的耐心，他们在宋庄大跃进开发的艺术空间、展厅、地产项目等需要兑现，一种既稳妥又没有风险的方式就是引进“传统书画”。上一届镇政府已经完成了土地的全部规划，新一届政府要创造新的财富，只能重新切分蛋糕，在杨卫看来，镇政府与开发商联合，出租场地、提高租金，引进新的投资商完成产业升级，无疑传统书画、动漫等更具市场影响力。

栗宪庭说新镇政府实际上从2012年换届起就开始了转变，使得宋庄改变了性质。一个是把国家画院拉来做展览，新书记说要把国家画院的大旗插在宋庄，相当于把宋庄艺术家赶走，或者无视这些艺术家，改变艺术的颜色。另一个转变就是把艺术园区转变为地产项目。

更为艺术家诟病的是，2012年宋庄艺术节被宋庄艺术品产业博览会取代，这是文化部投资上亿元的一个文化项目，本意是提升宋庄艺术产业区整体形象，结果却让各地画院、书画家受益。

在记者走访的一些艺术机构和美术馆中，几乎都在展出地方画院或者一些书画家的作品。几家外国画廊则在展出所在国家艺术家的作品，他们主要是把宋庄作为展出自己艺术作品的一个窗口，宋庄艺术家作品则没有独立的展示空间。

注定我们在路上

除了得不到展出机会、学术认可和思想上的钳制外，更让艺术家困惑的是他们推动了宋庄这个文化品牌，带来了宋庄经济的繁荣。让当地居民、镇政府受益的同时，却要为租金、物价的上涨埋单，而当地人却把物价上涨的压力转移到艺术家头上，结果就是想法提高租金、单方解约，或者变相提高水电气费价格迫使艺术家搬离。

艺评家朱其认为，说到底，当年留住艺术家的目的，还是为了开发房地产，也不是真正为了当代艺术。现在房地产启动了，艺术家再占着地儿不利于地产开发，随着高层子弟都去宋庄拿地，土地不够的话，后面该让艺术家腾地儿了。

“要么抵抗，要么就离开。”目前已经摆在艺术家面前，而让杨卫担心的是这些艺术家离开后，宋庄就会完全变成一个书画集市，宋庄价值就会丧失。“这不仅对中国当代的发展是一个打击，对这些艺术家也不公平。”他认为，宋庄在国际上本就是以当代艺术而闻名，把传统艺术的舞台搬到宋庄来很荒诞。这些国画院本身就享受着国家资源卖画、做展览，如果他们还要挤占这一好不容易建立的当代艺术市场，逼得这些艺术家丢掉了饭碗，这种做法就很不公平。

据雅昌网统计，目前中国艺术品市场，中国现当代艺术只占市场份额的8%，真正的当代艺术只占1%，策展人沈其斌认为这与美国当代艺术占市场的50%以上不可同日而语，如果1%的市场都不能保住，这将意味着当代艺术的全体覆灭。

宋庄不仅是关乎一群宋庄艺术家的命运。